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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龙曲 第7章(2) 作者:善喜

  车夫按照预定计画送她到达宝山县内的一座小丘半途,直至马车上不去之处,她才下车一步步吃力地走上往丘顶的一小段路。

  她之前已找人探问过,从那座小丘上头能眺望县内全景,尤其是现在讨伐军正在祭天的那座高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到达丘顶,她席地而坐,无桌无几,盘腿摆好撼天的同时,天方破晓,时辰刚好。

  依稀望见远处,王爷同样未及鸡鸣便已沐浴净身完毕踏上十丈祭台,就等天一亮由德高望重的地方士绅为主祭,开始焚香祝祷,而后在众人注目中,进行第七日的献祭。

  弹琴的除了台上的伏怀风之外,还有台下八行八列总计六十四人的乐手。有三十六人皆是从各地集合而来的一等一优秀琴师,其余还有钟笙笛筝各样礼乐名家,他们以合奏的方式让整个仪式声势更为浩大。

  崔县人尽皆知的祈雨曲龙神赋,只有第一段的唤龙神,并非想像中的沉重与严肃,倒是带点喜庆热闹的气氛。

  轻快的琴音飞扬着,开始叙述一个久远以前的故事。

  传说,多年前那一日,崔县市集热闹的长街上,有名俊挺青年与一名明眸皓齿的淘气姑娘在路上无意相撞,为了彼此抱着的名琴孰高孰低而争论不休,吵到最后,两人决心以琴曲一较长短,当时不分轩轾。

  然而数日之后,由于缺雨而试着献琴曲祭天找来的琴师,便是当日那名淘气姑娘,她才一曲奏毕,刹那间空中惊雷大作……

  “今日的琴音似乎比前几日都来得有气势。”一旁的官员之中有人低语。

  “毕竟已是第七日了,若今日再不落雨,恐怕这次开坛祭雨也是失败的。人人都说七王爷师承琴仙,虽然琴艺高超,但也不过尔尔,只怕依旧不是天意所归之人……”

  《唤龙神》一段奏完,便由伏怀风独奏只有他听过琴仙指导的第二段《君临天下》。前几日,当这两段结束之后,伏怀风会再领着众人轮流弹奏许多大伙耳熟能详的地方歌谣,直到日暮西沉的逢魔时刻才停手。

  就盼龙神会有如传说一般地因一时好奇,受到乐音喧天的热闹场面吸引而自云间探出头,而后更受到乐音的感动而愿意降雨。

  已是开坛献曲的第七日,虽然自伏怀风以降的众官员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过是假戏一场,但在百姓的心目中,仍然希望传说中的琴仙弟子能带来奇迹。

  所有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地将目光紧锁台上伏怀风的一举一动。

  从来带着温和笑意,不论何时都不曾在人前动摇的伏怀风在听到他结束第二段之后,竟然从远方传来了一段不曾听过的琴曲时,登时脸色骤变。

  他侧耳倾听琴音出处,在一确定琴音来自何地时,出人意料地,他扯下了缚在眼上的白纱布,立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疾速自高台上飞身而下,不顾祭礼未成,硬是夺了匹马,留下众人一脸惊疑,自顾自地瞬间奔离祭坛。

  “王爷……王爷的双目可是复原了吗?”底下有人惊呼。大伙都觉得远方有道琴音隐隐约约飘来,但依稀听不真切,只以为是有人恰恰在此时抚琴;但传说中眼盲数年的王爷突然恢复了目力,这才真真切切是个奇迹!

  令人吃惊的事不只如此,当那前所未有的优美琴声停歇之时,初时阳光依旧,但是群山之中突然有一大片灰蒙蒙的雨云聚集,且愈来愈浓,更以雷霆之势往外疾速扩散开来;转眼间,百里内层层叠叠乌云蔽日,白昼竟然顿时无光。

  众人尚未来得及为眼前这场天地变异惊慌之时,突然有人因身上骤然受冷而打了个激灵。接着一点、两点、数也数不尽的水滴如倾倒般从天而降,顿时打茫了所有人的眼睛。

  “落雨了!”

  “奇迹!”

  更有甚者,人群之中先是有几名孩童嚷嚷起来手指远方,说是在厚重云层之中隐隐泛着数道金光,有只通体发亮的白龙在其中游走——

  那方向,正是早先德昌王不顾一切冲去的方向。

  有人总算回过神来,最后激动失声惊呼:“看!那里!龙神现身!”

  暴雨如利箭射落,山间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小山丘顶上一抹渺小身影,让人远看难以察觉在那之中其实有名端坐着的年轻姑娘,而她那姣好的面容几乎要让激痛折磨得失去原样。

  痛。极痛。

  自腹间传来像是一刀刀要自她身上剜下一块块连心肉的剧痛,差一点便让岑先丽失去理智;但她死死撑住不断传来的晕眩痛楚,双手挑拨琴弦的速度不曾耽搁片刻。

  几乎在同时,她还没合上的眼中隐约映入一片漫开的红,只见她右手上紧缚的白色纱布早已让血色泌染湿透,可是手上那疼全然抵不过身下的痛,手疼如今已经微不足道了。

  到最后,当她指尖挑起末音,立即失力垂下一边,以为终于安心奏完《乐降雨》一段时,眼也随之合上。

  琴师,你奏曲唤龙神,意欲为何?

  模模糊糊间,那尊贵嗓音带着回音伴随隆隆雷声几乎在同时响起,让岑先丽硬撑着再次强打起精神倾听,却因为听得不十分清晰,只能肯定这声音她彷佛似曾相识,她……竟然熟悉这龙神的声音……

  怎么会?是在何时何地她这凡人能与龙神有了交会?

  可是此刻听着龙神扬声字字句句,不仅腹间椎心之痛、手伤激痛,每每她试图回想便招来更厉害的头痛欲裂,最后也只能勉强气若游丝地回应:“此段既是乐降雨,自然是……盼着降雨的。有了雨,便能解除各地干旱了……”

  降雨,不能平白无故。

  “我……我愿倾尽所有来换……哪怕是我的天分、我的琴艺、我这双手……我的性命……只求降雨一场……”

  那端,龙神突然静默了一会儿。

  不过这次……罢了。就如你所愿吧。

  随着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落下,远方响起一阵又一阵的人群欢呼声,尤其能清楚听见一声声德昌王的名号如浪般不断袭来,岑先丽知道自己总算能放心了。

  任那雨势凶猛地打在身上,寒意钻人骨髓,又冷又痛,她几乎无力再出声,连想再向龙神衷心道谢都办不到;当她终于再支撑不住身子往后瘫软倒下之时,却意外地没跌疼,竟是跌进一个热暖得令她十分难受的怀抱中。

  “丽儿!”在她跌惨前一刻,伏怀风及时奔至她身侧,又心慌又气恼地屈膝跪在草地上稳稳接住那娇弱的身子。大雨如落石砸人,点滴俱生疼,他看着她惨白若纸、血色尽褪的脸庞,也心痛得几乎要绝了气息。“丽儿!”

  从他听到接续着他的《君临天下》后出现的乐音远远传来的刹那间,他虽然从没听过这首曲子,却几乎能肯定就是她始终藏着的禁曲。

  她终究还是违背了当日他严厉要求她不可干涉琴曲祭天这场仪式的约定。

  以命相赌,以禁曲召唤龙神,就为祈雨——为了代他祈雨,务求降雨事成;却将他的叮嘱视若无睹,也不管他失去她会有多痛苦。

  她为他不顾一切地舍身,教他心痛得几乎要恨她了。

  “丽儿!醒醒!”他连声呼喊着她的名,害怕她再也无法睁开眼睛,颤巍巍地将手探向她鼻息,还好天可怜见,她一息尚存。

  “阿藤……我完成了……乐降雨……”她再发不出声,只能张着唇形告诉他:“瞧,龙神来了,相公再也、再也无须担忧干旱了……”

  而且她没事,她还活着,所以别生她的气,以后,她、她不会再违背他的话了,别气了……

  都到了这时候她却还想着他!伏怀风恨不得揪着她狠狠骂一顿,好教她这个傻瓜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但他却只能搂紧她,下一刻,狠睁着双目瞪视自她腰间以下早已让雨打湿的裙子刹那间彷佛浸在了血洼之中!

  浓红的颜色像是也染上了撼天,隔着雨帘,这把奇琴往常墨红琴身上看惯了的那抹墨褐色,此时却突然变得十分艳丽,刺目至极。

  伏怀风惊得一把拍开她双腿上这把天下琴师人人都想争得的名琴,想也不想地急急抱起岑先丽站起身,抱她上马,扬鞭就往城里急驰。

  “撑着!丽儿,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唔!”原本她还想安抚他几句,可腹间剧痛直往腿下冲去,教岑先丽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断了线的偶人般颓软瘫倒,晕死过去。

  听说,那日之后,她睡了足足十天有余。

  而由于十天前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雨,德昌王伏怀风乃真龙天子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大齐全境,令早先踌躇不前的地方士绅与世家豪族纷纷立誓追随,甚至许多原先一副隔岸观火的邻国都接连表态愿与德昌王结盟。

  讨伐大齐王的联军转眼便获得压倒性的支持,声势再次扶摇直上,原先一直迟滞不动、两军对峙半年的那条战线开始往大齐京城推进,彷佛火烧般疾速蔓延,由威远王伏文秀率领的南路军讨伐攻势,才没几天竟已直逼向京城。

  此前一直不曾对大齐王有任何动作的海宁王伏向阳,更是首次派出了北路军前往京城。始终不曾加人这场战争而保留了全部军力的北路人马这回出动多达三万五千人,与威远王原本损失不多又吸收了部分东路军的南路军共三万五千兵马在京城前汇集。

  就剩下最后由德昌王率领的西路军两万五千人,准备出发会合。

  九万五千人的兵力对上逃兵不断、已经失了大部分人马的一万皇军,胜负已然分明。

  可即使听闻伏怀风明日便要随军起程往京师进行决战,待岑先丽苏醒后的这几日,他依旧没出现在她面前。

  她就连夜里都不敢合眼,就怕他可能偷偷来瞧她;她不愿在自己睡梦中平白错过与他相见的机会,接连几天红着眼傻傻等着。

  可事实却是,不论白天黑夜,他当真不曾现身,好似……忘了有她这人一般。

  岑先丽心疼不止,害怕自己的猜想成真。

  前天想抚琴静心,却听闻总管大娘说,王爷当日从大夫口中得知她失去了那仅有月余的孩子之时,若非教在场众人拦下,他险些将部将们辗转送回的名琴当场劈断毁去。

  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七王爷如此震怒,可为了琴仙遗留的琴仍有人拚命冒死拦下,最后王爷气恨地命人将撼天送走藏在某处,严令不得让她取回名琴再弹。

  怕是,他终究知道了她的狠心选择才会如此失态。

  “难道这一次,你当真不肯谅解我?”

  禁曲的代价为何,十分明显。最后她失去的只有一样。

  降雨,不能平白无故。

  龙神已然开口,她就必须献出东西求得降雨;或者说,任龙神取走弥足珍贵之物。当下她最重视、爱逾性命的,于她来说,她的宝物便是腹中孩儿……

  她动身前,不是没想过她躁进之举可能会让她失去孩子,毕竟她原本就体弱至极,连夜赶路已算冒险,只是没料到最后孩子却是让龙神带走的。

  可为了保住他与他的大业,她没有别的方法。

  她在他不知情下轻易决定放弃他们的孩子……连她都要无法原谅自己了,又怎能怪他怨她。

  此时无论用了再多昂贵罕见的药,那日彷佛被生生剜心剖腹的疼痛依旧刻骨,甚至她每一想起阿藤如今的不闻不问,心痛更只有一日日加剧,不曾稍减。

  再多后悔也挽不回什么;更何况,她也不能让自己后悔。她的孩子失去得不是毫无价值。她让他得到了天下人打从心底由衷服膺的真龙天子这称号。

  有了民心,管它多少皇军在前,讨伐军都必定能轻易取胜,就算面对的是那无道的狡诈皇帝,这天下再也无人能伤害阿藤了。

  “阿藤……别气我,我当时也只能如此,就算违背师傅交代,我也想护住你……我没别的法子,孩子或你,我只能保住一人……”

  一更刚过,她躺在床榻上,冻冷得即使揪紧被衾也暖不了身。惨红着眼咬牙忍痛,噙住泪水,明知再等也无用,却依旧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幽幽低泣着。

  “即使如此……你就能那么狠心吗?”房门吱地一声被推开,昏暗月光下,伏怀风踩着沉重步伐来到她身边,喑哑而微弱的语气犹带着轻颤。

  寒风自门缝中灌进房里,教她身子骤然发冷,冰透人心。

  “你明知有了咱们的孩子,为何就不愿多爱惜自己一些,偏要以身涉险?那一日,你是怎么应允我的?我让你别对任何人提起禁曲之事,别插手禁曲祈雨之事,为何你……你偏是不肯听?”

  他一字一句不是苛责,却让她心痛得就连翻过身回头见他一眼都没勇气。

  明明这么多天以来一直想见他,明明他已来到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之处,最后她却胆怯了。

  只因她知道,此刻她心中有多痛,阿藤心中只会比她更痛。是她……对不住他。

  于是房内除了她哽咽掩抑不停的低泣,再无其它声响。

  许久之后,他才又打破这几欲逼疯人的静默,哽咽开口:“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丽儿。”

  “丽儿……无话可说。王爷若要责罚……我、我甘心接受。”

  “我要罚谁?罚你?还是罚我?”他来到她床榻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蜷缩着的娇小身影,咬牙微喘,力持平稳的声音犹掩不住万分凄凉。

  “该罚我,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吗?丽儿,你可知道,我的第一个孩子……当我知道他来到这世上之时,却也是他离开这世上之时。我……我就连抱抱他、为他取个名字、用这双手搂着他保护他都办不到。我要罚谁?最该罚的,是我无能!我竟无能得让自己的妻儿以身为盾护我周全!”

  他激动地右手成拳,往自己胸膛狠狠槌落。

  “阿藤,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要怪便怪我,是我太冲动,没有等你找到更好的法子……”察觉他气恨动作,她急急翻过起身拦住他,颊上泪水覆满丽颜。

  她的指尖尚未触到他,他早已箭步踏前将她狠狠拥入怀里,紧得教她禁不住吃痛喊出声。

  “你答应我,永远永远都别再这么做了。别牺牲你自己,别牺牲我们的孩子。这天下,若是得拿你们的性命来换,我要它何用?我从没想过要当皇帝,以前没有,以后也不愿意,所以你别再自作主张!”

  “可是阿藤——”她别无选择。谁让他……是天下人一心追随的王爷,是举了反旗的德昌王伏怀风,若再来一次,她依然没有别的路能走。

  “今后,乱世必停,在这大齐天下,我在一日,不会再有任何事能伤害你。可是丽儿,请你答应我,永远永远别再让你自己受苦受伤;若有一日,只能保一人,请你务必保住你自己,就算为了我……保住你自己,保住孩子。”

  他不想再听她多说一句,不想再自她口里听到他对战争形势无能为力的事实,只是定定告欣她:“记住,你若死,我不独活,我说到做到!”

  “阿藤,我记住了,我答应你,我会记住的……”她疼惜地回身,使尽力气攀紧他颈项,偎进他炽热如火的怀中。她今生还要多求什么?能得到他如此深爱,再多牺牲也都值得了。她除了泣不成声允他一切,再无第二句话。

  有朝一日,若她的孩子还能回到她身边,这次她答应了,她定会拚尽全力去保住他们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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