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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另一种面貌 第2章(3) 作者:听荷

  饮茶的气氛虽然融洽,两人毕竟不熟,适合聊的话题有限,刚好褚云衡问起朝露的工作,在答复了他之后,她决定顺着这个不涉及过多隐私的安全话题聊下去,

  “我听说你曾在德国留学,那么现在是在大学教德语吗?”

  “不是,我在德国念的是哲学系,现在也是在哲学系任教。”

  朝露有些意外。哲学当然不是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但要说对此有多少认识可不见得。她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那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也因为这个回答更添了一分好奇。

  “你教什么呢?”

  “主要是西方现代哲学,还有形而上学和辩证逻辑。”

  那是什么?那些名词对于朝露来说过于遥远,更不清楚辩证逻辑和其他逻辑学有什么区别或者关系,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常常感到神秘,朝露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简直莫测高深,眼神也不自觉地迷离起来。

  “嘿,妳不会觉得学哲学、教哲学的都是怪胎吧?”褚云衡绷着脸,带着故作严肃的夸张表情问道。

  “啊?不是,我是……虽然知道这绝对是种错觉,但就是会觉得哲学系教授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再不济也是个中年人……”

  褚云衡没忍住笑,“第一,我还不是教授;第二,我已经三十好几了,的确是中年人啊;第三……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老头,也许那个时候,我就是你口中标准哲学系教授的形象了。”

  朝露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对讲机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看向褚云衡,指指自己,意思是是否由她来应门,见他点了头,她起身走向对讲机。

  “你好,请问是?”

  对方显然是被陌生的声音弄得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反问道:“门铃故障了吗?这里不是702?”

  “不……不是,”朝露再一想,恐怕自己这句话会有歧义,忙接着道:“哦,我是说,妳没按错门铃,这里是702褚家。”

  “朝露,麻烦妳开门。”褚云衡微笑,“她是我朋友。”

  门打开的一刻,门外的人显然怔了一下。

  朝露倒没多意外—对方正是“猫与钢琴”里与褚云衡在一起的女子,今天的她依旧长发披肩,穿着一件枣红色连身洋装,精巧的剪裁勾勒出玲珑的曲线,一双美目显得神采飞扬。近看之下,比朝露记忆中的形象更为出众迷人,朝露看着她,竟然一时忘了打招呼,于是两个人都傻愣在门口。

  “书俏,”褚云衡驱动轮椅来到门边,仰起脸招呼道:“妳怎么没打个招呼就来了,要是我不在家,妳不是白跑一趟了?”

  “哈!”林书俏回过神来,往前踏了一步,进到屋内,“你要是在昨天走完了五十公里之后还能有力气出去转悠,我也服了你,足可证明我是多虑,白跑一趟我也认了。”

  朝露听得出来,这声责备里含着亲昵与关切,再一想,她本就是褚云衡的朋友,而自己此时还傻愣在门口,实在不是待客之道,于是忙朝门的一侧退了一步,让林书俏可以更方便地走进来,接着又走去厨房,拿了杯子出来,斟了一杯沉香茶端给她。

  林书俏接过茶,道了谢,这才像想起了什么来,轻问道:“云衡,你家换阿姨了?”

  “不是,”他摇摇头,“只是来帮忙的朋友。”

  “哦。”林书俏看了朝露一眼,遂低头喝了口茶,又道:“要不是我闲着无聊上网,刚好看到关于竞走的新闻,还有你伟大的特写照片,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你想献爱心,或者想挑战自己,都该量力而行才是!无论是作为你的朋友,还是从一个专业物理治疗师的角度,我都不赞成你这疯狂的举动。”

  “妳说的有理,但我也只是偶尔为之,这一次,老实说很累也很过瘾,不过……有这一次经历也够了。”他柔声道,“妳别担心过度,瞧,我这不是还好吗?”

  “好个鬼!”林书俏嚷道,“这样强度的运动是你可以承受的吗?你老实说,从昨晚到现在,你的腿、你的手有没有痉挛?”

  “今天早上起床前有过,不过,我用妳教我的方法,已经很好地抑制了。”

  “你明天有没有课?”

  “有。”

  “必须去学校?”

  “当然。”

  “几点结束?”

  “下午两点以后就没课了。”

  “那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

  褚云衡像个听话的孩子,慢慢点头,“知道,我会去妳那里做物理治疗。”

  “这还差不多。”林书俏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这里虽然没有医院复健科的专业设备,我仍可以用我专业的按摩手法帮你减轻疲劳,你也不希望明天到学校后出现痉挛吧?”说着,便起身要推他进卧室。

  “等等书俏,我这里还有客人在……”褚云衡放下手闸,“晚点再说。”

  朝露见状,忙说:“褚先生,这里也不需要我了,我先告辞了。”

  褚云衡掉转轮椅,面向她,“好的,替我问候贺阿姨。”

  “再见。”她背起包,向房内的两人颔首致意后离开。

  朝露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四点多,贺蕊兰在厨房做晚饭。

  “妈。”朝露换了鞋,走进厨房,“我替妳去工作为的是让妳好好休息,妳又瞎忙活什么?晚饭等我回来弄就好了。”

  贺蕊兰正在切肉丝,“我感觉好多了,就想做浇头面吃,不累的。”

  朝露洗了手,回身接过贺蕊兰手中的菜刀,“我来。”

  贺蕊兰退到厨房门口望着她切肉,隔了片刻开口道:“妳今天去得怎么样?”

  朝露的刀停了停,又落了下去,“挺好的。”

  “小褚对妳还和气吧?”

  朝露淡淡笑了笑,“我想,他这人大概对谁都和气。”

  “这倒是,这小伙子的涵养真是没话说。”

  “嗯。”朝露对此无异议。

  切完肉丝,洗了砧板,她又拿起搁在一旁的雪菜切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回头见母亲还在厨房门口站着,心思一转,便问道:“妈,该不会妳还在打让我和他相亲的主意吧?”

  贺蕊兰嘟囔道:“我是挺中意他的,可这事儿说到底得看妳的意思,妳不愿意,我只好死心啦。”

  朝露撇撇嘴,往炒菜锅里倒了油,“妈,妳以为这事只随我高兴?人家还未必看得上我呢。我是介意他的残疾,但就算我不介意,妳以为他就一定能相中我?他身边难道就没有更好的人选?”见油热了,她把肉丝和切好的雪菜倒进锅里翻炒。

  “没有什么人选。”贺蕊兰很肯定地说,“他行动不方便,又不是爱到处玩乐的个性,成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接触的人有限。”

  朝露一边挥铲一边道:“妈,妳不过一个礼拜见他个一两回,知道什么呀。”

  “听妳的口气,好像知道得比我多似的。”

  朝露炒好了雪菜肉丝,拿干净盘子盛好,放到一边,“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那个褚云衡实在不用别人操心终身大事,他……怎么说呢?他的身边不会缺乏欣赏者,当然,其中也包括异性。”

  “妳不就欣赏不了吗?”

  “我也欣赏他,”朝露老实答道,见到母亲流露出兴奋的表情,赶忙补充,“但仅限于欣赏。妈,妳的眼光没有问题,他是个好人,更难得的是,他不是那种让人觉得无趣的好人,他有深度、有思想,也不缺少风趣幽默,但是,当初我介意的,现在依然介意。”

  贺蕊兰满脸遗憾,摇头叹息道:“可惜啊……我不只可惜妳,也可惜那个好孩子,可惜了他这样的人品才干,却摊上了这样的身子。说句心底话,就算他当不了我的女婿,我也希望他早点成家,有个伴能扶持他一把,这孩子不容易啊。”

  朝露听了,只觉得心里有只尖锐的爪子划得她难受,眼前浮现一个画面,那个模糊的背影拖着腿前行,那划着圈的病腿每随身子甩动一下,爪子就跟着划了她一下,她几乎想冲进那个虚幻的画面里,搀住那个蹒跚而行的人,助他一臂之力。

  她很快回过神,继而是一阵惋惜和心痛。是的,她为那个认识不算很深、交情几乎算无的褚云衡感到心痛,她深切地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对一个年轻人这样关心备至,那实在不是一个让人可以冷漠对待的人。

  她只是个俗人,无法忽略他的残疾,但是,她由衷地希望这世上能有一个不俗的女子堪配这样一个不俗的男子。

  蓦然间,她记起那个叫书俏的女子,心里莫名地略感安慰,转而对母亲说:“妈妳也别替人家瞎操心,我今天还在褚云衡那里遇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和他亲密得很,说不定人家早就是情侣了呢。”

  “哦?叫什么名字?”

  “我听褚云衡叫她书俏。”

  贺蕊兰面露了然,“原来妳说的是林医生。他们俩虽然要好,但没戏。”

  朝露一边接了用来煮面条的水,放上瓦斯炉,一边问:“妳怎么这么肯定?”

  “他们认识好多年了,从小褚在德国那会儿就认识了,若要有发展的余地,早就进入状况了,还会等到今天?不是我说,林医生对小褚也许有心,我在他家做了好几年,一个月总能见她来个一两回,嘱咐这嘱咐那的,厨房里的事有时也会帮忙,说实话,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说她没有心我是不信的。但小褚对林医生好是好……却总觉得少点火候。”

  朝露失笑,“火候?这算什么用词。”

  贺蕊兰对女儿的嘲笑不以为然,“妈是不会那些高深的词。我就说一个事实,任平时多么文雅的一个男人,见到自己动心的女人眼睛里能没一点和平时不同的火花?小褚对林医生就是少了那点火。”她垂下头,忽然有些哽咽,“妳还别说,妳那个爸爸,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我们也有过好的时候……”

  朝露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深知母亲骨子里是个感性的人,她搂住母亲,柔声说:“我有时也会想爸爸呢。”

  贺蕊兰倒有些惊讶,“我以为妳会怪他害妳这辈子都得被人说闲话。”

  朝露把头抵在母亲的肩头,轻声道:“外人不知道,总把坐牢的人想得十恶不赦,我们却知道,爸爸也有许多好,如果没有那次的冲动造成的意外,或许也不会……”

  父亲出事那会儿,她才小学四年级。在她依稀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一向很好,父亲也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就是一个老老实实普普通通的化工厂工人,除了性子有些急躁,爱喝几口酒,没有什么大毛病。

  可是,或许就是那点急躁,才让他在酒后与人口角,失手打死了人。

  一开始,母亲甚至没有告诉她父亲被抓进了拘留所,慢慢地,周围开始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才从那些人的只字词组和不善目光中获知了父亲不归的真相。

  她没有找母亲核实,母亲也一直没有正面告诉她父亲的下落,但大概知道她已经辗转得知父亲坐牢的消息,大约在父亲服刑两个月后,她被母亲带去探监,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穿着囚服的父亲。

  在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打上了一块洗不掉的烙印—杀人犯的女儿。

  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忘了拿起电话,流着泪对着隔板后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她的呼唤里有思念、有责备,更有对未来的迷惘和恐惧。

  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从此变得不同了。

  还没熬到出狱,父亲就过世了,得了癌症,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末期,最为遗憾的是,他走的时候,她和母亲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追悼会办得很简陋,不只是因为经济原因,也因为说不出体面的悼词,熟悉的人谁不知道董嘉鸣坐牢的事?他这一生就是有这个污点,还有什么可说的?

  当年冬至,母亲把父亲的骨灰交到朝露手中,她把骨灰盒放入墓穴,随后退到一边,呆呆地看着工人一点一点地撒土封穴,她忘了自己哭了没有,只记得那个早晨,天空飘起了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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